我想象她时常这样静坐窗前,倾听五六十年代的音乐,任卡萨不兰卡的车水马龙如电影画面般在脑海流转不息,任杯中咖啡的香味袅袅升起。她回头嫣然一笑,浮生半日就这样挥霍了,不也很好?
A
也是一个睛好的五月的傍晚,我应她之邀来到她位于半山的豪宅。这里,请忽略她的名字,如果你确实需要一个称谓,好假以时日与她产生某些对应或参照,那么,请叫她翡冷翠。
是的,是那座十五世纪的举世瞩目的佛罗伦萨城。她喜欢文艺地称这里为翡冷翠,翡玉冷翠,在任何时代任何时辰,都是既世俗又高贵的。她常常倘佯那里,任目光和手指肆意地停留,触及之处,皆是尚有微温的历史的洇影;她常常迷失,一副画一座雕塑仿佛都是穿行时光隧道的通行证。那些处处显示磅礴气势与奢华外观的宫殿,那些变幻莫测富足奢靡的艺术品,每每让她沉浸其中,她甚至怀疑这里就是她的前身,因此她情愿付出一切以使整个性灵迷醉,好去找寻那深梦中的过往。
于是她去了又回回了又去,在这过程中,像曾经希望的那样,在那里、在路上,她挥霍无度,恣意张扬,只为着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。每走一个来回,仿佛经历了一番轮回,她本身几乎要成为一部活生生的绝世佳作了,绚烂,却不是轻飘飘的,厚重,也不再色调浓烈、浓墨重彩。逐渐地,隐约地,她似乎将要接近真相了。
B
那一次,她从希腊的海岛,途径意大利的布林迪西港,然后一路向北。是的,无论如何不可错过,遥不可及的翡冷翠,指日可待的翡冷翠,近在咫尺的翡冷翠……梦境与现实交汇的翡冷翠,她怀念那周末音乐会、游乐园的滑轮表演、穿天鹅绒短褂的时髦女郎和咖啡馆帅气的男侍者,以及一个别具深意的飞雪夜。
有时,她会带回一顶插着羽毛、结着纱网的圆帽,有时是一只缺口的老咖啡杯,或者是一副街头画家为她绘制的年轻而美丽的肖像,也有过一盏华丽而繁琐的宫廷式吊灯……她妄想带回翡冷翠的所有的细枝末节。因为她不满足,她要“一伸手就可以采取,可以恣尝鲜味”,她想屏息之间,都是沉甸甸的幽香。
她恨不能将整个翡冷翠装进行李,然后运回她那半山上的豪宅。她一心一意地把享乐当成人生宗旨,矢志不渝地要把生活变成一场盛会。她喜欢在她的大房子里宴请亲朋,那里是她精心浓缩了的一个翡冷翠,她要所有她爱的和爱她的人,能与她一起分享。
等欢娱结束,人群散去,她会静静地读上几页书,等待着睡眠蹑手蹑脚地走近。
C
在这个睛好的五月的傍晚,她着一件异常朴素的真丝长裙迎接我,头发盘成一个髻,斜斜地插了一只碧玉的簪子,好似正从翡冷翠的乌费齐画廊上走下来。
跟在她身后一直走,让人恍若进入了翡冷翠的艺术馆,细节之处满目精细的雕刻,兼以浓淡相宜的金银镶嵌,透明的玻璃茶几下匍匐的是雕工精美的大象、豹子、美人鱼,一副装裱精美的她自己的肖像画正斜倚在宽大的粉红色真皮沙发上,豹纹的椅子上还有她刚刚留下的体温……不出所料,这些名为“PARLY”的家具来自翡冷翠,和那遥远的地方一样,它们用身体为她抒写着同样动人的诗篇,让她燃起怦然心动的欲念,以至莫名激动……
我想象她时常这样静坐窗前,倾听五六十年代的音乐,任卡萨不兰卡的车水马龙如电影画面般在脑海流转不息,任杯中咖啡的香味袅袅升起。她回头嫣然一笑,浮生半日就这样挥霍了,不也很好?
D
时间过去很久,我闻到了意大利咖啡的香味。她拿过一本书,翻到一页,说,请为我读下去。
“……他们应用的符号是永远一致的,他们的意义是永远明显的,只要你自己心灵上不长疮瘢,眼不盲,耳不塞,这无形迹的最高等教育便永远是你的名分,这不取费的最珍贵的补剂便永远供你的受用;只要你认识了这一部书,你在这世界上寂寞时便不寂寞,穷困时不穷困,苦恼时有安慰,挫折时有鼓励,软弱时有督责,迷失时有南针”。
我离开的时候,她在那张宽大的香榭里舍床上睡着了,眉头有小皱褶,长密的睫毛盖下来,像拉上了一道黑丝绒的帘子,嘴角微微地上扬,好似做着一个甜美的梦。或许,梦中她已经航行在碧波荡漾的阿诺河上了。